海子誕生五十周年紀念及逝世廿五周年紀念:詩學文論摘錄
/杜子軒編選
早前三月二十六日適逢是海子逝世廿五周年紀念的正日,詩哲在晚上與我聯絡,意欲挑選四首他的佳作,推薦給各位,想必大家都已讀過。我說稍後嘗試盡點綿力,哪怕讓大家留意中國的當代詩歌多一丁點也於願足矣。原來今年除了是海子的逝世廿五周年紀念外,還是他的誕生五十周年紀念。如果讀者讀畢詩哲選的那四首詩而感到興趣的話,可能已經在網絡上搜尋過他的生平,所以我就不詳贅了。海子除了短詩和長詩,其實還嘗試史詩、詩劇的書寫,擁有這樣雄偉的詩歌能量的詩人,大概在當代中國絕不多見。當我翻開家中的西川編的《海子詩全集》,倒想摘錄一些他的詩學文論,呈現在各位眼前,希望能吸引到諸君的興趣。他的詩學文論,絕非那些學術理論型,反而像宗教神啟式的領悟,吞吐出來的乃是巨大的散文詩。
海子〈尋找對實體的接觸——直接面對實體〉(《河流》原序):
我喜歡塞尚的畫。他的畫是一種實體的畫。他給這個世界帶來了品質和體積。這就足夠了。
詩,說到底,就是尋找對實體的接觸。這種對實體的意識和感覺,是史詩的最基本特質。當前,有一小批年輕的詩人開始走向我們民族的心靈深處,揭開黃色的皮膚,看一看古老的沉積著流水和暗紅色血塊的心臟,看一看河流的含沙量和衝擊力。他們提出了警告,也提出了希望。雖然他們的詩帶有比較文化的痕跡,但我們這個民族畢竟站起來歌唱自身了。我決心用自己的詩的方式加入這支隊伍。我希望能找到對土地和河流——這些巨大物質實體的觸摸方式。我開始時寫過神話詩,《詩經》和《楚辭》像兩條大河哺育了我。但神話的把握缺乏一種強烈的穿透性。
詩應是一種主體和實體間面對面的解體和重新誕生。詩應是實體強烈的呼喚和一種微微的顫抖。我寫了北方,土地的冷酷和繁殖力,種籽穿透一切在民族寬厚的手掌上生長。我寫了河流。我想觸到真正的粗糙的土地。
其實,實體就是主體,是謂語誕生前的主體狀態,是主體沉默的核心。我們應該沉默地接近這個核心。實體永遠只是被表達,不能被創造。它是真正的詩的基石。才能是次要的,詩人的任務僅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這黑乎乎的實體照亮,使它裸露於此。這是一個輝煌的瞬間。詩提醒你,這是實體——你在實體中生活——你應回到自身。
詩不是詩人的陳述。更多時候詩是實體在傾訴。你也許會在自己的詩裡聽到另外一種聲音,這就是「他」的聲音。這是一種突然的、處於高度亢奮之中的狀態,是一種使人目瞪口呆的自發性。詩的超現實平面上的暗示力和穿透力能夠傳遞表達這種狀態。這時,生命力的原初面孔顯現了。它是無節制的、扭曲的(不如說是正常的),像黑夜裡月亮、水、情欲和喪歌的沉痛的聲音。這個時候,詩就是在不停地走動著和歌唱的語言。生命的火舌和舞蹈俯身於每一個軀體之上。火,呼的一下燒了起來。
海子〈1986年8月.日記〉節選:
……
(1)我是說,我是詩,我是肉,抒情就是血。歌德、葉芝,還有俄國的詩人們、英國的詩人們,都是古典抒情的代表。抒情,質言之,就是一種自發的舉動。它是人的消極能力:你隨時準備歌唱,也就是說,像一枚金幣,一面是人,另一面是詩人。不如說你主要是人,完成你人生的動作,這動作一面映在清澈的歌唱的泉水中——詩。不,我還沒有說出我的意思,我是說,你首先是戀人,其次是詩人;你首先是裁縫,是叛徒,是同情別人的人,是目擊者,是擊劍的人,其次才是詩人。因為,詩是被動的,是消極的,也就是在行為的深層下悄悄流動的。與其說它是水,不如說它是水中的魚;與其說它是陽光,不如說它是陽光下的影子。別的人走向行動,我走向歌唱;就像別的人是漁夫,我是魚。
抒情,比如說雲,自發的湧在高原上。太陽曬暖了手指、木片和琵琶,最主要的是,湖泊深處的王冠和后冠。湖泊深處,抒情就是,王的座位。其實,抒情的一切,無非是為了那個唯一的人,心中的人,B,勞拉或別人,或貝爾德。她無比美麗,尤其純潔,夠得上詩的稱呼。 就連我這些話也處在陰影之中。
(2)古典:當我從當代、現代走向古典時,我是遵循泉水的原理或真理的。在那裡,抒情還處於一種清澈的狀態,處於水中王冠的自我審視。在薩福那裡,水中王位不會傾斜。你的牧羊人斜靠門廳而立。岩間陶瓶牽下水來。
(3)語言層次:是的,中國當前的詩,大都處於實驗階段,基本上還沒有進入語言。我覺得,當前中國現代詩歌對意象的關注,損害甚至危及了她的語言要求。 夜空很高,月亮還沒有升起來。
夜空很高,月亮還沒有升起來。
而月亮的意象,即某種關聯自身與外物的象徵物,或文字上美麗的呈現,不能代表詩歌中吟詠的本身。它只是活在文字的山坡上,對於流動的語言的小溪則是阻障。
但是,舊語言舊詩歌中的平滑起伏的節拍和歌唱性差不多已經死去了。死屍是不能出土的,問題在於墳墓上的花枝和青草。新的美學和新語言新詩的誕生不僅取決於感性的再造,還取決於意象與詠唱的合一。意象平民必須高攀上詠唱貴族。語言的姻親定在這個青月亮的夜裡。即,人們應當關注和審視語言自身,那寶石,水中的王,唯一的人,勞拉哦勞拉。 ……
海子〈1987年11月14日.日記〉節選:
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一支筆,她放在那裡,今夜我又重新握起。頭緒很多,我簡直不知從何寫起。而且,因為全身心沉浸在詩歌創作裡,任何別的創作或活動都簡直被我自己認為是浪費時間。我一直想寫一種經歷或小說,總有一天它會脫離陣痛而順利產出。但如今,我實在是全身心沉浸在我的詩歌創造中,這樣的日子是可以稱之為高原的日子、神的日子、黃金的日子、王冠的日子。我打算明年去南方,去遙遠的南國之島,去海南。在那裡,在熱帶的景色裡,我想繼續完成我那包孕黑暗和光明的太陽。真的以全部的生命之火和青春之火投身于太陽的創造。以全身的血、土與靈魂來創造永恆而又常新的太陽這就是我現在的日子。
應該說,現在和這兩年,我在向歌德學習精神和詩藝,但首先是學習生話。但是,對於生話是什麼?生活的現象又包孕著什麼意義?人類又該怎樣地生活?我確實也是茫然而混沌,但我確實是一往直前地擁抱生活,充分地生活。我摯烈地活著,親吻,毀滅和重造,猶如一團大火,我就在大火中心。那只火焰的大鳥:「燃燒」——這個詩歌的詞,正像我的名字,正像我自己向著我自己瘋狂的微笑。這生活與生活的瘋狂,我應該感激嗎?我的燃燒似乎是盲目的,燃燒仿佛中心青春的祭典。燃燒指向一切,擁抱一切,又放棄一切,劫奪一切。生活也越來越像劫奪和戰鬥,像「烈」。隨著生命之火、青春之火越燒越旺,內在的生命越來越旺盛,也越來越盲目。因此燃燒也就是黑暗——甚至是黑暗的中心、地獄的中心。我和但丁不一樣,我在這樣早早的青春中就已步入地獄的大門,開啟生活和火焰的大門。我仿佛種種現象,懷抱各自本質的火焰,在黑暗中衝殺與砍伐。我的詩歌之馬大汗淋漓,甚至像在流血——仿佛那落日和朝霞是我從耶穌誕生的馬廄裡牽出的兩匹燃燒的馬、流血的馬——但是它越來越壯麗,美麗得令人不敢逼視。
海子〈動作〉(《太陽.斷頭篇》代後記)節選:
〔之三:幾種詩〕
詩有兩種:純詩(小詩)和唯一的真詩(大詩),還有一些詩意狀態。
詩人必須有力量把自己從大眾中救出來,從散文中救出來,因為寫詩並不是簡單的喝水,望月亮,談情說愛,尋死覓活。重要的是意識到地層的斷裂和移動,人的一致和隔離。詩人必須有孤軍奮戰的力量和勇氣。
詩人必須有力量把自己從自我中救出來,因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詩。「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詩人。
在寫大詩時,這是同一個死裡求生的過程。
2014年4月6日編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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