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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3日 星期六

火苗讀書會(總54):莎士比亞《哈姆雷特》後記/子陵

火苗讀書會(總54):莎士比亞《哈姆雷特》後記
時間:2014年4月26日,15:30—18:00
地點:香港浸會大學AAB Canteen
參與者:CY、詩哲、燕鳳、子軒、子陵

關於《哈姆雷特》的討論,曾有的、現有的、將有的,一如漫天繁星,不可盡觀。討論,或如何討論,這是——效顰學舌的潮語句式,只不過是再次顯示莎翁的金句妙筆光照百代,萬古常新而已;但是,討論,或怎樣討論,問題依然存在,火苗五周年後的第一本閱讀作品——《哈姆雷特》,參加人數不多,卻一點不減挑戰經典中經典的勇氣與熱情,並冀望藉着討論的火花照出莎翁的身影。

我們先討論「鬼魂」,即老哈姆雷特(King Hamlet)在劇中的意義。在全劇中,哈姆雷特王共出現三次,第一次出現時不發一言,在劇本上僅有進場和出場的動作提示。要注意的是,鬼魂的動作、裝束、神情,劇本裏全無提及,「讀者」(非觀眾)只能從其他角色口中加以了解其外形表相。鬼魂第二次出現的重點在於與哈姆雷特的對話,哈姆雷特從親父亡魂口中得知其叔克勞迪斯(Claudius)弒兄篡位,得悉真相後的哈姆雷特大受打擊,加上其母葛特露(Gertrude)有可能知道此陰謀、甚至有份參與當中,這是至親對至親的背叛。鬼魂第三次出現是在哈姆雷特與其母對質之時,這次鬼魂的出現引起論者廣泛的討論:究竟這鬼魂是真的出現,還是只屬哈姆雷特的幻覺?如為前者,為何王后又不能察覺?對一般觀眾和讀者而言,該會傾向鬼魂在該場戲中是存在的,假如視之為哈姆雷特的個人幻覺,則莎翁於該場戲所用的並非全知視角,而是以哈姆雷特本身的視點出發(現代文學及電影作品常有此法,其中最有名的一部當數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以及其改編電影《羅生門》)。

接下來我們談到哈姆雷特叔父克勞迪斯及生母葛特露初登場時所說的對白,二人愈說得冠冕堂皇,愈在話裏表現出對哈姆雷特的關心與擔心,則愈見二人的卑劣、虛偽與心虧。

《哈姆雷特》金句處處,無論是王子的獨白以及與各人對話,多見精妙。我們選了一些共享,就以獨白以論,當以「生在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朱生豪譯本,下同)為全篇精髓。若以對白以論,《哈》劇多見針鋒相對之句,如第三幕第四場於皇后寢宮中哈姆雷特與母親的對話,句句有骨:
哈:母親,您叫我有什麼事?
后:哈姆雷特,你已經大大得罪了你的父親啦!
哈:母親,您已經大大得罪了我的父親啦!
后:來,來,不要用這種胡說八道的話回答我。
哈:去,去,不要用這種胡說八道的話回答我。
后:啊,怎麼,哈姆雷特!
哈:現在又是什麼事?
后:你忘記我了嗎?
哈:不,憑著十字架起誓,我沒有忘記你;你是皇后,你的丈夫的兄弟的妻子,你又是我的母親,——但願你不是!

皇后意欲打聽哈姆雷特表現瘋癲的背後原因,哈姆雷特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並揭發皇后的罪行。談到哈姆雷特的「瘋」與「裝瘋」,我們亦發現可有多種解讀,哈姆雷特在得悉父親被叔父所殺,固然要裝瘋扮傻,才能避免克勞迪斯及葛特露對他生疑。但他的瘋言瘋語同時亦深刻地揭露人世間的道理,瘋子與天才,痴迷與看破,同集一身,是英雄的悲劇,也是悲劇成就了英雄。

除了「生存還是毀滅」外,第五幕的雙丑對答,以及哈姆雷特的獨白可視為全劇對「死亡」這人生課題的直接叩問。哈姆雷特看見骷髏,說:「那個骷髏裡面曾經有一條舌頭,它還會唱歌哩!瞧這傢伙把它在地上,好像它是第一個殺人兇手該隱的顎骨似的!它也許是一個政客的頭顱,現在卻讓這蠢貨把它丟來踢去……」,「難道這些枯骨生前受了那麼多的教養,死後卻只好給人家當木塊一般拋著玩嗎?想起來真是怪不好受的」。當中最精彩一段當為從骷髏想到亞歷山大大帝——「你想亞歷山大在地下也是這一副形狀嗎?」、「亞歷山大死了;亞歷山大埋葬了;亞歷山大他為塵土;人們把塵土做成爛泥;那麼為什麼亞歷山大所變成的爛泥,不會被人家拿來塞在啤酒桶的口上呢?」這段除了是莎翁筆鋒猛叩冥界死門外,也是他對萬物流轉的深刻體驗。詩哲則指這一幕可與《莊士‧外篇‧至樂》中的故事作比較:「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若果養乎?予果歡乎?』

種有幾,得水則為㡭,得水土之際則為鼃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從其他角色的對話以及哈姆雷特的一些表現,我們可知道這位丹麥王子既多才,亦多情,他精於話語,武藝亦甚為了得,而且深受國民愛戴。他多情而深情,在失意時曾說「女人也不能使我發生興趣」,可見他在大變發生前該頗為風流。他對莪菲莉霞的感情深厚而真摯,莪向其父普隆涅斯(Polonius)說哈姆雷特「求愛的態度是很光明正大的……差不多用盡一切指天誓日的神聖的盟約」;哈姆雷特在得悉莪菲莉霞溺水而死後,深受打擊,並說:「我愛莪菲莉霞;四萬個兄弟的愛合起來,還抵不過我對她的愛。」勒替斯(Laertes)得悉其妹溺斃而與哈姆雷特纏鬥時,哈姆雷特說:「你會哭嗎?你會打架嗎?你會絕食嗎?你會撕裂自己的軀體嗎?你會喝一大缸醋嗎?你會吃一條鱷魚嗎?我都能做到……你跟她活埋在一起,我也會跟她活埋在一起;要是你還要誇說什麼高山大嶺,那麼讓他們把幾百萬畝的泥土堆在我們身上,直到把我們的地面深陷到赤熱的地心,讓巍峨的奧薩在相形之下變得只像一個瘤那麼大吧!嘿,你會吹,我就不會吹嗎?」哈姆雷特說這一段話是反唇相稽,也是告訴勒替斯與觀眾,他的悲傷絕不下於勒替斯的喪妹之痛。

只是,為報父仇,他故意疏遠莪菲莉霞,並對她說上狠心的話,數次叫她「進修道院去吧」——學者指「修道院」(nunnery)一詞於當時亦可解作妓院。哈姆雷特的說話愈狠、愈表現得無情,則愈見其愛莪菲莉霞之深。

我們亦談到勒替斯與其父普隆涅斯對莪菲莉霞的告誡。勒替斯與普隆涅斯同為男性,自然知道男人情話綿綿時有多真誠與目的所在,但普隆涅斯偷聽偷看哈姆雷特的舉止後,確認了他對其女兒之愛——當然他亦不排除其瘋癲背後另有原因。

《哈姆雷特》為莎翁悲劇中最長的一部,當中的「復仇」自然為一大留住觀眾的元素,而與性相關的露骨對白亦不少,相信為針對當時基層觀眾而設。如第三幕第二場哈姆雷特幾次說要躺在莪菲莉霞的大腿上,又說「睡在姑娘大腿的中間,想起來倒是很有趣的」,莪菲莉霞問「什麼,殿下?」哈姆雷特答「沒有什麼」——廖炳惠指這「沒有什麼」(Nothing)譯作「烏有」,並指「伊莉莎白時代的俚語把烏有、陰、無均連貫起來,用來指女性生殖器,哈姆雷特的這一番話分明是把奧菲麗亞的無心之語轉變成他的欲求及再現」(〈誰需要奧菲麗亞〉,收於彭鏡禧主編的《發現莎士比亞》)。
關於復仇與此劇三重復仇(哈姆雷特與克勞迪斯、勒替斯與哈姆雷特、福丁勃拉斯(Fortinbras)與哈姆雷特王),CY已撰文細述,並兼論古代復仇與現代仲裁的發展與背後理念,值得一看。這裏也可一提哈姆雷特的裝瘋與莪菲莉霞的真瘋,後者全因前者所致,從三重父仇與哈莪二人的兩種瘋癲,可見莎翁除善寫人物,劇情佈局亦極具巧思。
(〈有仇不報非王子 - 莎士比亞《哈姆雷特》讀後感〉,CY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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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佈局精密、人物出色、對話神妙,有沒有缺點?我們討論時提到兩點,第一點是哈姆雷特與伶人排戲時的對白,當中似滲有莎翁自己的戲戲主張(第三幕第二場;又「你必須看重這樣一個卓識者的批評,甚於滿場觀眾盲目的毀譽啊」,此語可反映莎翁認為觀者水平有高下之分),當然我們亦可視此為莎翁藉劇中人要觀眾反思戲劇的本質、作用、以至與人生的關係。

第二點是,我們推測,假如哈姆雷特在知道成了勒替斯的殺父仇人後加一段獨白,讓他知道成為被復仇者的感受,關於「復仇」此主題會否表現得更為圓潤?哈姆雷特深知勒替斯欲報父仇,接受決鬥,是希望給勒替斯一個發洩出氣的機會——他自信自己不會輸。雖然與克勞迪斯蓄心積慮殺兄篡位略有不同,儘管哈姆雷特亦非存心殺死普隆涅斯,但他在一劍刺出之時,心中豈無殺意(原文說了兩次dead)?既成殺行,那麼就自然死者至親之仇人,哈姆雷特的反思是否已夠深刻?

重讀之時,發現哈姆雷特數曾次表達悔意,也明白自己因憤怒充昏頭腦而犯下大錯。例如他在第三幕「錯殺」普隆涅斯後說:「我很後悔自己一時鹵莽把他殺死;可是這是上天的意思,要借著他的死懲罰我,同時借著我的手懲罰他,使我一方面自己受到天讉,一方面又成為代天行刑的使者。」另外,他曾對勒替斯說自己殺普隆涅斯,實因為自己也是受害者——「凡是我的所作所為,足以傷害你的感情和榮譽,挑起你的憤激來的,我現在聲明都是我在瘋狂中犯下的過失,難道哈姆雷特會做對不起勒替斯的事嗎?哈姆雷特決不會做這種事……那麼是誰做的呢?是他的瘋狂。既然是這樣,那麼哈姆雷特也是屬於受害的一方,他的瘋狂是可憐的哈姆雷特的敵人。」之前他亦對霍拉旭說「很後悔……不該在勒替斯之前失去了自制;因為他所遭遇的慘痛,正是我自己怨憤的影子」。最後勒替斯亦認為克勞迪斯死有餘辜,與哈姆雷特在死前和解——「尊貴的哈姆雷特,讓我們互相寬恕;我不怪你殺死我的父親,你也不要怪我殺死你!」

(另按:哈姆雷特於死前有「我死了,你還活在世上」(I am dead; Thou livest)之語,頗似蘇格拉底之遺言:「……我死去,你們活著。哪個較好,唯有神知道」(…I to die and you to live. Which is the better, only God knows.)特別的是,哈姆雷特與蘇格拉底,前者中毒而死,後者服毒而死)

最後略提參加者所用譯本:子陵、子軒、CY、詩哲所用的是朱生豪的譯本,而燕鳳用的則是卞之琳的譯本,朱生豪以翻譯莎劇聞名,本劇譯名原作「漢姆萊脫」,世界書局似乎將丹麥王子之名改為較常見的「哈姆雷特」。而卞譯讀來亦相當通順,而且書中備有譯注,有助中文讀者了解劇本詞語句子的深層意思。又,讀「生存還是毀滅」時,詩哲提到粵語維基百科的譯本:「做,定唔做,呢個就係問題」,相當有趣,如《哈姆雷特》以廣東話上演,此段對白之文白平衡,殊不容易。

讀書會大約兩小時多便結束,是近來歷時較短的一次,但大家都同意所得甚豐——CY更歎謂「從沒想過自己會讀完一部莎士比亞!」莎翁於四百五十年前的今日受洗,火苗在四百五十年後的今日向莎翁敬禮。


(圖片說明:1924年《哈姆雷特》的譯本,名為《天仇記》,邵挺所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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