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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2日 星期日

漫談《天地明察》故事及其改編/杜子軒


漫談《天地明察》故事及其改編

文:杜子軒

  
一、               漫談故事
我很喜歡《天地明察》(てんちめいさつ)這個故事!最初接觸的是槙えびし的改編漫畫(江荷偲譯),至今東立才出版了四期,讀者還在等待其他期數。後來我陸續收藏了沖方丁小說原著(徐旻鈺譯)、久石讓電影原聲大碟,由於香港沒有上映瀧田洋二郎執導的電影版,港台都不見有影碟推出,無可奈何只好看線上版,但這個也隔了好一段日子才見有人製作中文字幕。追隨沖方丁老師和澀川春海(渋川春海,しぶかわはるみ、しぶかわしゅんかい,著名棋士安井算哲第二代)的步伐,不知不覺花了差不多兩年的時間,但這又算得上甚麼呢!沖方丁老師19歲得到日本文壇大賞的肯定後,再花了16年的時間去籌備和寫作《天地明察》,完成時已35歲,於2010年擊敗了村上春樹《1Q84》、東野圭吾《新參者》、三浦紫苑《哪啊哪啊神去村》等書榮獲本屋大賞第一名,進一步確立他的文壇地位。至於,澀川春海更不用說了,改曆如此重大的事情,肯定要窮上畢生的精力。

這個故事講日本江戶時代改曆的傳奇經過,澀川春海的父親是著名棋士安井算哲,他的父親死後由他繼承了這個名號,所以在故事中有時兩個名稱都會使用,弄清楚這一點就可避免混亂。春海的棋藝相當厲害,打破常規,還創出了「天元布局」,即初手下在中央天元之位,在故事中我們可以知道天元象徵不變動的北極星,至於歷史上是否出於這種理念就有待查證。春海不但棋藝好,而且興趣和才能非常廣泛,尤其是算術和天文,他更是樂此不疲地鑽研,最終慢慢走上了觀測天象的旅途,完成改曆的事業,成為日本著名的天文學家。由於當時日本一直使用中國唐朝的宣明曆,而且經過了數百年的時間,難免出於不少誤差。試想像,如果我們說的「今天」其實就是「後天」會有甚麼問題?現代人可能難以想像它的重要性,但對古代人來說,曆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好像吉凶宜忌,十分影響他們行動和心理變化。因此小說這樣寫:

曆是一個約定,可以說是太平之世裡的無形之約。
曆是天地間為政者與百姓共同認定並默默遵循的一個約定。
(序章,頁9

正正因為曆是如此重要,一些迂腐無知的保守者盲目地把它視之為上天賜下,不容更改。天文本已難測,加上諸多阻撓,整個改曆事業實在非常艱難。正正如此,我們閱讀澀川春海的人生才那麼叫人動容!

二、               漫談改編
我想再談談沖方丁原著《天地明察》及其改編的情況,因此下文會透露若干劇情和畫面,如欲自行探究者請在此止步。下面我會嘗試抽取幾點來比較小說、電影和漫畫等不同媒介的效果,整理自己的欣賞心得。

1.          女主角的譯名
原著小說徐旻鈺譯女主角之名為「阿延」(えん),江荷偲在漫畫譯做「円」,而電影的線上中文字幕版譯做「阿緣」。漫畫譯者可能是基於春海對算術和天文的熱情,如春海曾計算日円和月円的題目,所以借用了「円」字命名女主角;電影則可能用「緣」字來營造緣份和愛情元素,增強視覺效果。他們可能不熟識原著小說,也可能出於我所推測的改編動機,因此未能使用「阿延」作為女主角的譯名。沖方丁在小說這樣寫:

「那個……請問阿延的延是哪個延呢?」
他問了不必要的事。
女性的名字很少用漢字,春海暴露出自己平時大多只和男性來往這一面。
「您覺得是哪個字呢?」
阿延反問他,春海當然不敢說是火炎山的炎。
「嗯,這個嘛……是圓理的圓嗎?」
「我父親說是延伸的延,他說延續血脈的意思。」
她很有禮貌地回答。
(第二章,頁106)

正正因為「延續血脈」的傳統心願,所以到了故事的結尾,大概過了十五年後,二人決意要在改曆事業完成後結婚時,小說如此寫道:

阿延害羞地轉開視線後,說出要拜訪春海的事。
「可不可以快點把腰帶解開?」
春海一臉認真地大力點頭。
(第六章,頁369

阿延說想把腰帶解開,大概是指希望生兒育女,延續血脈。因此,女主角的譯名並非無關痛癢。

2.          阿延的性格塑造
在瀧田洋二郎的電影中,宮崎葵飾演得阿緣(阿延)過份親切溫柔,可能是為了營造電影的幸福感,支持春海的事業,也許是滿足部份男性觀眾的口味而塑造出來。這個形象在故事的後期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年輕時的阿延在神社中與春海初次見面時,絕不是體貼的少女。請看電影劇照:








電影未能塑造出阿延因時日和經歷造成的性格變化,雖然原著小說也缺乏足夠的刻畫,但卻能同情地理解一個人從年輕到成熟的漸變。電影的女主角形象很可能是為了增強「幸福愛情」的兩性元素而這樣設定。當春海到了神社沉醉於繪馬上的算術題時,沖方丁寫道:

少女大概十六、十七歲,可愛的眉尖不悅地皺起來。
「有什麼事嗎?」春海跪坐在地上,一臉認真地問。
「我知道這樣很失禮,但請您離開。」少女光明正大地說。
「我要清掃。」
唰地一聲,她用掃帚掃過春海正前方的石板路。
若是不聽她的話,他剛排好的算板可能就要被掃到枯葉堆裡去了。
……
他不顧一旁愣住的少女,後退兩步左右的距離,重新跪坐地好。
「這樣可以嗎?」他指著自己先前坐的地方問道。
「不可以!」
看似就要舉起掃帚打人的少女大聲喊道。
……
「這裡可是神明眼前!請不要坐在這裡。」
(第一章,頁24-25

槙えびし改編的漫畫則這樣呈現:



雖只摘錄了一頁,但也可見漫畫比較忠於原著小說,雖然故事中後段的期數尚未推出,但開首女主角的神緒捕捉得不錯的,這樣的阿延更加立體。這是我認為電影版略為失色的一點,少女辛勤打掃,而且那裡是神明之地,被人打亂了,平凡人自然有點生氣,說出「既然如此,請隨意」的話實在過於成熟,少了一點青春氣息。

3.          電影中第一位妻子阿琴的缺席
電影努力渲染浪漫愛情氣氛的用意昭然若揭,因為在原著小說裡,除了阿延嫁過人,春海也娶過妻,他們的伴侶都分別離世了。他和阿延一起時已不年輕,而且十分平凡,只是慢慢發現需要對方。電影強調愛情的約定,而且初見面不久,就用阿緣(阿延)替春海整理配刀而渲染觸電的愛情火花,電影的改編觀眾大概都能同情地了解。可是若我們看原著小說時,就需要特別留意他的妻子阿琴。春海二十八歲時,她十九歲。她似乎沒有鮮明的性格,像被安排婚姻的傳統女性,嫁了就覺得很幸福,所以常常把「我真的很幸福」掛在嘴邊。這個妻子離世時對春海有一定影響,因為在她生前和死後,春海都覺得歉疚,尤其是她死後打擊更大。這一段情節或多或少影響著他的愛情和婚姻觀,使他更加珍惜阿延這位女子。

4.          電影中關孝和露面太急,淡化「明察」與「無術」的色彩。
電影還有另一處令我不滿意,就是關孝和( 市川猿之助飾演)露面太急。改編漫畫最初吸引,就是春海追趕關孝和境界的情節,因為遲遲未露面,相當激發人心。可是,電影版立刻就把他平凡的面貌以特寫鏡頭置於觀眾面前,削弱了神秘的效果。關孝和(関孝和,せき たかかず/こうわ)是著名的數理學家,故事初段,春海離開神社時遺留了物件,當他回到那裡時,繪馬上的算術題在短時間內全被解答了,並簽上「關」的名稱,關孝和「一瞥即答」而「明察」的傳奇色彩在電影中淡化了。不但「明察」如此,「無術」也是,在原著小說和改編漫畫中,因為春海出了一道算術上的病題,他的「無術」對他來說打擊甚大,彷彿在關孝和面前獻了醜,他的羞恥感幾乎使他要切腹自盡。算術上的「明察」和「無術」經歷是春海形象的一大關鍵,所以,關孝和絕不宜露面太急,應該好好鋪敘。

5.          神話思維的重要性
也許電影要塑造春海成為一個頗為現代的「科學家」形象,他相當理性地研究天文曆法,這一面當然很重要,但可別忘了他置身的時代。即使我們現代人也無法完全擺脫傳統的古代宗教哲學色彩,更何況是古代人,尤其是澀川春海曾學師於山崎闇齋(山崎闇斎,やまざき あんさい),電影中由白井晃飾演。山崎闇齋是神道家、宗教思想家,加上古時的思想行為深受宗教哲學的影響,所以塑造春海時不能夠只偏重於科學和理性思維的一面。也許電影不能拍得太長,這方面就被削弱了,而原著小說也只是輕輕帶過,相反漫畫版就捕捉得很好,也許神秘色彩在動漫世界是比較得心應手的,槙えびし的改編漫畫這樣呈現:




右手為水極,水極即陰身。
左手為火足,火足即陽靈。
所謂拍手,就是調和陰陽、
日月對調、
靈和肉身一體、
火水相交而成火水。
當拍手進行祈念時,
天地將為之開啟。

特別可以注明的是,「火水」的日文發音與「神」同。澀川春海對永恆真理的追求,並不僅源於算術、天文等科學理性思維,還深受神話、宗教思維的影響。他追求夢想和真理的熱情和勇氣與此有深刻的關係。要描繪出立體而豐富的澀川春海,不能忽視其思想淵源。

三、               小結
雖然瀧田洋二郎電影忽略了不少重要的細節和元素,但其改編都是可以同情地了解的。槙えびし的改編漫畫至今尚未追看完畢,所以未能詳談,有機會留待全套推出後再作進一步的比較。整體來說,電影仍不失為一套不俗的電影,但個人還是比較喜歡原著小說和漫畫版,像我有「天地明察」情意結的小讀者來說,這些版本都能吸引我去觀賞。可惜的是我沒有足夠的知識去談久石讓的原聲大碟,但夜晚在房間裡靜聽,唱片轉動如星移,也夠我擁抱一片星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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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1日 星期六

火苗讀書會後記:艾莉絲.孟若短篇小說〈出走〉及〈熊過山來了〉 /子陵

火苗讀書會後記:艾莉絲.孟若短篇小說〈出走〉及〈熊過山來了〉 
時間:2014年1月25日,15:00—18:00
地點:香港浸會大學AAB Canteen
參與者:CY、大榮、詩哲、雪鵑、子軒、子陵、燕鳳
紀錄:子陵

是次選讀作品為去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利絲.孟若(Alice Munro)的兩個短篇小說〈出走〉(Runaway)及〈熊過山來了〉(The Bear Came Over the Mountain)。

我們首先談的是〈出走〉。一開始大家覺得閱讀時要花點時間和心思才能弄清楚故事中的時序。譬如故事首段寫西薇雅從希臘回來,到底是故事中的哪段時間?經討論後,我們認為這是在里昂‧傑米森(即西薇雅的丈夫)死後,西薇雅出外散心後回來,這時候,克拉克威迫卡拉向西薇雅勒索,但卡拉心中卻極不情願。

然後,我們談到克拉克與卡拉的生活困境:二人開設小型農場,供人租給馬匹居住,亦用於騎馬學習班或渡假之用。他們近來生活拮据,一場大雨更毀了他們的屋頂,而克拉克即使打算尋找材料,也只得在網上格價舊貨。我們笑道,這正是「童話故事男女主角在一起」後的續篇。

克拉克在與卡拉的關係中有着如主宰般的地位,故事中所營造克拉克對卡拉的控制欲更使她(和讀者)透不過氣。比如卡拉以其他方式繞和勒索西薇雅的話題時,克拉克鍥而不捨,並說「我可不打算讓你逃掉,卡拉。」(“I am not going to let you off the hook, Carla”)當卡拉打電話對克拉克說「來接我。拜託。來接我」時,克拉克只說了一句:「我會來。」( “Come and get me. Please. Come and get me.” / “I will.”)這句「我會來。」以上二例都表現出孟若塑造人物與凝造張力的技巧——卡拉出走不成,最終仍得依靠克拉克——但其實克拉克對此早已了然於胸。“I will”二字說來淡淡的,更顯卡拉處於無力、弱勢的一方,亦表現了二人的關係早已激情不再,如陷泥沼。CY與子軒提到的例子也頗能表現這點:傑米森對卡拉的性騷擾,很可能原本是卡拉與克拉克二人用於增添性生活情趣的佐劑,但後來克拉克竟利用這點威脅卡拉以此去勒索西薇雅,更認為這子虛烏有之事是對自己的一種「侵犯和侮辱」(CY);卡拉出走時,回想與克拉克的相遇與相戀,到最後的結論認為喜歡他的原因竟然「現在她認為是性愛,很可能只是性愛」。(子軒)

小說以「出走」為題,但卡拉的出走並非第一次。她與克拉克所開展的生活,就是她離家出走、與克拉克私奔的結果,這是她的「第一出走」。至於發生在故事裏的出走,則是卡拉的「第二次出走」,但這「第二次出走」看來亦「不只一次」,而且總以失敗收場。孟若在描寫卡拉坐巴士前往多倫多時的心情相當細膩:「她沒法想像。坐地下鐵或街車,照顧新的馬,和新的人講話,天天和一群不是克拉克的人住在一起」,「沒有人對她努目而視,沒有人的情緒讓她悽慘」,「她就會失落了……有什麼意義?她為什麼要找事、吃東西、搭公車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關於卡拉的山羊弗羅拉,我們談到了牠可能象徵的幾個意義。首先,牠是卡拉心靈的慰藉與寄託;另外「弗羅拉的出走」與「卡拉的出走」亦可作對照,前者的出走並沒確實的原因,但卡拉的出走是有目的的;至於弗羅拉的最終下落,小說並沒明言(雖然最後暗示弗羅拉已經死去,而且死因極可能與克拉克有關),弗羅拉的消失就好像卡拉最後一點的「野性」都給馴服了,或消失了。

此外,弗羅拉在克拉克與西薇雅對峙時的突然出現,我們都覺得有點突兀,但在卻是故事裏的其中一個高潮所在:二人相處的氣氛極為繃緊,克拉克一副胸有成竹,吃定西薇雅的樣子,克拉克向西薇雅明言卡拉不可能出走離開,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多管閒事,枉費心機,而在克拉克佔盡上風,逼使西薇雅道歉後,弗羅拉突然出現,二人大驚,更嚇得一直鎮定的克拉克變得脾氣暴躁,不停「爆粗」,從而為西薇雅解圍。弗羅拉奇蹟般的出現,似可與古希臘戲劇中的「天外救星」(Deus ex machina,根據維基百科條目,是指「意料外的、突然的、牽強的解圍角色、手段或事件。」)或童話中的「神仙褓姆」(Fairy godmother)作比較。

卡拉與西薇雅的微妙關係亦值得一提。當卡拉給西薇雅房子打掃時,西薇雅為她的形象深深著迷;另外,從希臘帶手信回來給卡拉一事(一件有給她,一件沒給),均可見西薇雅對卡拉有着特殊的感情,然而這感情又與女同性戀不盡相同,孟若對西薇雅的心理描寫相當細緻,此句尤為精彩:「西薇雅隱約為那過時的字眼——迷上——而惱懊。」(Sylvia was obscurely angered by that dated word – crush.)

在討論〈熊過山來了〉時,我們先從篇名入手,指小說的名字可能從兒歌“The Bear Went Over the Mountain”演變而來,這首兒歌歌詞簡單,大意是「熊走過了一座山,所看的就只是山的另一邊」。但歌詞似乎與故事的連結不大,於是我們嘗試討論「熊過山來了」可能包括的含意——在西方文化中,「熊來了」,有入侵的意味,這可能指「老年的困境」進入到故事中兩位主角斐歐娜(Fiona)及葛蘭特(Grant)的生活中、又或者是指奧布瑞如何入侵斐歐娜以及葛蘭特這對夫妻之間,另外亦可能指葛蘭特是「入侵者」,入侵了療養院的圈子。子軒亦有提到,有論者從兒歌〈熊過山去了〉提出「熊過山」象徵了一種英雄歷險旅程,當中涉及的學術概念頗為複雜,表而不探便可。

我們都留意到斐歐娜與葛蘭德二人本身的特別,斐歐娜本身有品味學識,家境不錯,追求者眾,而且「她有生命的火花」。斐歐娜亦非普通女子,是她向葛蘭德「求婚」的(「你想那會好玩嗎——」斐歐娜大聲說:「你想我們結婚的話會好玩嗎?」);又,故事裏有提到冰島史詩,而斐歐娜的母系家族淵源似可上溯至冰島,但我們僅表過不提,沒有細探(其實也對理解文本沒有大影響);至於葛蘭德,他曾在大學任教,外表看來不錯,不但吸引班上的學生,更有過婚外情,就算年老的時候,也吸引了奧布瑞太太,他對斐歐娜的愛和關切是真心和深厚的,從他對奧布瑞的醋意、以及在故事後段央求奧布瑞太太帶奧布瑞見斐歐娜,以令她振作起來這兩點證明。

我們都讚賞作者描寫老年生活(如斐歐娜因失憶而開始貼紙條、因住在療養院而失去昔日的光采),以至斐葛二人夫妻關係細膩與真實;至於結局讀來比〈出走〉舒服之餘,劇情處理亦不及〈出走〉中弗羅拉出現那麼突兀。

〈出走〉與〈熊過山來了〉的劇情皆起伏不大,亦不太有戲劇性的情節(當中僅以〈出走〉弗羅拉的出現最具戲劇性),但兩篇作品都令人著迷。這種平淡的筆調把生活與生活的困境娓娓道來,正是孟若出色之處。今人多著迷於小說的敘事技巧、形式創新、思考深度,孟若卻以文字呈現生活,並帶讀者從閱讀回到生活裏去。